2017年12月4日 星期一

【唱片評鑑】建築《莊嚴彌撒》對位法世界裡完美殿堂的克倫貝勒

  唱片資料:
克倫貝勒指揮新愛樂管弦樂團:
貝多芬莊嚴彌撒.合唱幻想曲
EMI CMS 769538-2(2CD)
每個音樂家最知名的樂曲往往是最常被附會成各種與音樂不相干事物的樂曲,因此常造成音樂家真正偉大的樂曲因為沒有「標題」或不能加上鮮明意象而為一般人忽略。這現象在貝多芬身上尤為明顯:如《月光》、《命運》這些樂曲的知名,可說有一半是鮮明的標題意象造成;即使在同一首作品中,第九交響曲的《合唱》樂章有極鮮明的表象讓人聯想到和平與快樂,令多數樂友稱頌不己,卻有多少人能體會第三樂章慢板中更勝一籌的樂思與作曲技巧?
  同樣的道理,如果《莊嚴彌撒》這一名稱造成宗教聯想而傷害我們音樂性的欣賞,也是一大損失。今天若調查真正聽過這樂曲內容的樂友總數,我猜不會太多。有趣的是,就算你不是非常專業的音樂家,也可以輕易發現《莊嚴彌撒》的技巧與結構比《合唱》樂章高明多了。雖然作曲技巧不等於作品價值,我也承認論精神境界,第九交響曲的第三樂章仍勝一籌。但純以大家最熟悉的《合唱》樂章看來,由於《莊嚴彌撒》的對位手法聽起來更有宏大的規模感;因此在高明的指揮家手中,反而更容易讓我們獲得許多感動。
  克倫貝勒在貝多芬作品中恣意經營的厚重結構是他個人相當知名的特色,到現在仍有許多人受不了他出奇的「慢!」。在這首結構最複雜的音樂中,或許因為有人聲而使這樂曲不能放太慢;擺脫他那種令人爭議的速度後,我們馬上發覺他的厚實結構在處理這樂曲複雜聲部時的媚力。
  這樂曲複雜的程度,可以說每一隻樂器、包括四個獨唱歌手和四個合唱聲部這八隻「樂器」,全都有站到舞台最前方當主角的機會;尤其是合唱團和獨唱者的兩種聲部,完全都是獨立的。反過來說,你會發現第九交響曲《合唱》樂章的獨唱部與合唱部很少同時出現在不同聲部。這樣的樂曲強烈考驗著指揮家聲部處理的能耐,又在暗中偷襲他們的音樂性與人文關懷。但是克倫貝勒這位不死鳥的精神,卻堅毅地跨越這考驗。
  仔細聽克倫貝勒的處理,或許可以發現他能造就宏偉結構的原因。很明顯的,他有一種非常成功的「動態漸強漸弱」:舉例來說,如果樂句在小提琴唱完而要轉成雙簧管(見第一章《慈悲經》的開頭),那他會特意讓雙簧管由弱而強來接下主要旋律的進行,這時小提琴的對位聲部便相對地突顯。如果在一片樂聲中要顯示有一聲部加入對位旋律,那他會特意加強這聲部的第一個音,再漸弱成與其他聲部一樣的音量;如此便能強調該聲部的出現,也不至於破壞原有的對位均衡。如果新加入的聲部不是對位旋律而是伴奏節奏,那他就讓這聲部由弱而強地出現;這手法或多或少壓制了最容易搶風頭的女高音,不會使女高音一出,伴奏變成主旋律,賦格曲矮化成協奏曲。所以,每條進行的旋律都有無窮的強弱變化,不只是單調地維持聲量平等,更有相互爭輝卻又相互襯托的結合,這才是多聲部賦格的完美呈現。
註:當然了,以我現在受到法國樂團的洗禮之下,更偏好『樂團透明感』的合奏音色與多聲部結構。但是克倫貝勒合作的英國樂團有其風格限制;就好像先前談論聖桑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版本比較時,也指出偉大的法國指揮家 Dervaux 遇到了新愛樂管弦樂團也是得妥協。無論如何,既然樂團的演奏能力只能突顯線條結構,克倫貝勒便善用這個特色,從而產生完整聲部結構的偉大演奏。
  所以我們可以特別注意克倫貝勒在賦格樂段的壯麗表現:在多聲部賦格方面,如第一片CD第一曲《慈悲經》,從3:25開始由女高音和男高音一起呈現的雙旋律賦格分別唱著「基督!」「求你垂憐。」,他們各自獨立地變化音量強度,卻仍使我們清楚辨別出兩條旋律;之後女高音和男低音維持相同音量平衡地進行,足見聲部控制的功力。
  第七曲《信經》3:20開始,女高音和男高音以絕妙弱音唱出「永生的世界將會降臨」和「阿門」的神秘對話,且特意讓女高音與同音高的木管有完全相等的音量,讓男高音也同樣與對等音量的中、大提琴混合。如此不靠樂器音色,卻利用樂團組合出的音色,美的無以言傳,難道這才是指揮家的真諦?在單旋律卡農式的賦格樂段中,自然以第二樂章《榮耀經》(CD上第二曲)一開始「在至高之處榮耀歸與神」和第四曲1:18低音開始帶出的「在神聖父的榮光中,阿門」,表現出層層堆疊的美感最為動人。
  此外我們仍能發現,他在旋律線的考慮使這個演奏的氣氛得到多層的輔助。例如你可在絃樂器的快速音符中發現,不管是同音反覆或上下行音階,他把每一個音都完整刻劃出來;這樣一來,給人的聲音感覺會相當厚實;尤其是同音快速反覆的樂段,總能帶來最多的莊重情懷。再加上克倫貝勒似乎對於製造出不同情緒的旋律線沒有興趣,更不可能出現艷麗的旋律吟唱;因此你聽第二片CD內偏重單一旋律的《聖哉經》和《羔羊經》時,會覺得那是一種相當單純的純樸美。這幾段音樂並不缺乏像前幾「經」那麼壯麗的賦格,但主要樂段在他不求華麗外表下,第二片第一曲《聖哉經》的小提琴獨奏助奏有如幼童般的清澈澄明。而第二片第二曲《羔羊經》中的小調慢板開頭在其他人演成悲切氣氛下,他展現結合內省神祕和莊重肅穆的曲風,是最成功的一段。
  偉大的指揮家雖未必能改變我們對某一音樂的好惡,但或許在我們都喜歡的音樂裡他們卻影響我們的偏好。你可以懷疑我這麼強調《合唱》第三樂章無可倫比是因為福特萬格勒的魔力,而會覺得《莊嚴彌撒》比《合唱》更容易欣賞到對位法的神妙是因為克倫貝勒的精彩;也許這樂曲風格本來就適合他,我上面所到的只是「能寫成文章」的部份,其他不能形諸文字者,如整體聽完樂曲後在心中引起的陣陣漣漪,唯有親自體會了。只是克倫貝勒完全只憑一樂團就能變幻各種色彩,令人無法不對這位偉大的指揮家衷心欽敬。
後記:這篇樂評文章也是我十七年前的文章,重新一讀,居然發現我會轉向『音、樂分立』、重視音色營造、欣賞樂團合奏能力的古典音樂角度,早在這篇文章就預示了。當時我只是用一千元的耳機加5000元的手提CD來進行古典音樂聆賞,可見,如我在貝多芬講座中談到的:認知心理學的客觀研究顯示,人類吸收、記憶訊息的能力近乎無限,只是提取、運用時會被『偏見或立場』所忽略掉。即使當年不懂法國古典音樂、音響系統重播能力極差、完全不懂音色營造的重要性,仍然可以客觀感受到古典音樂演奏的音色營造能力。只是當年不知道這是非常重要的欣賞角度,造成『談論古典音樂時的主觀』.....。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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