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自我與他者的和解:從六首後期弦樂四重奏看貝多芬的心靈世界 之四:置身在幽默的玩笑間:第十三號弦樂四重奏

置身在幽默的玩笑間:第十三號弦樂四重奏 OP.130
  從第十三號弦樂四重奏開始,貝多芬真正毫無遲疑地進入「自我」與「他者」的對話。以下四首樂曲:OP.130、OP.133、OP.131、OP.135都觀照了一切物換星移,超越了一切悲歡歲月。欣賞這些樂曲,真正感受到貝多芬對頭頂上蒼穹的讚美和敬畏(如第十四號),以及從心中深層湧現對人間現世赤誠的愛。要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三弟伊萊莎如此充滿對上帝的敬虔卻又熱愛這片眼下的大地,與東方傳統文化中逍遙退隱(等而下之則是憤世疾俗)是何等不同。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啊!究竟還要經歷多少歲月,才能理解如此生命的奧密?
  第十三號弦樂四重奏的第一樂章以不太慢的慢板引出個性中庸的前奏主題,請注意該旋律與OP.132的『主導動機』的音型有明顯的繼承關係。然後轉為快板,第一小提琴以十六分之一音符大聲、快速、且在總譜上特別註明『不可使用連弓』之下呈現出第一主題,而第二小提琴同時奏出單純反覆但極富節奏性的對位主題。這兩主題在整個樂章上或各自、或同時地主導了樂曲,而且處處以誇張的強弱變化進行;反觀前奏主題就好像一個特殊的起點在引領著旋律的進行。這種手法使全曲有一種「不確定的張力」,勉強可說略帶詼諧,但又覺得處處有拉扯力量。
  第二主題先由大提琴獨奏和第一主題有類似音型的兩小節,再以第一小提琴續奏一極神秘的曲調;這時,突然在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冒出了『主導動機』,難怪第一小提琴的曲調有那種神秘。這意味極深刻的一瞬後,用第二主題的氣氛,卻用第一主題的旋律來繼續,這時特別以連弓演奏來彰顯與第一段的不同氣氛。閒適的氣氛不久後便進入一熱烈的強奏,卻以小聲甚至有點調皮的合奏轉入發展部。
  短短的發展部居然能展現大千世界金真是宇宙間的傑作!代表第一主題的快速十六分之一音符一再被截斷,富節奏性的對位旋律卻和第二主題的變形旋律完美唱和。真正的節奏是第二小提琴與中提琴的合奏:這種在第二個音休止半拍的色彩本來已很飄逸(註:我的意思是,原本只是單純的四分之一音符兩兩奏出,但在第二個音休止半拍,恰好是八分之一音符的長度),再加上這節奏隱藏了旋律,更覺得只在天上有。相同的手法在尾奏出現,你將能在結束全曲之前,聽到和發展部節奏相同的音型以較活躍的姿態呈現,而從容地結束此樂章。
  本樂章以深邃的張力對欣賞者造成相當的壓迫,所以受歡迎的程度比不上底下幾個樂章,也可能是本樂章的作曲技法太高明,反而「傷於纖巧」,不若其他樂章自然率真;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聽越多次、感受越豐富的瑰寶。


  非常平易近人、初演就被安可的第二樂章是恢諧曲中的絕調;它不強調活潑和悠閒,反而把極深邃的感情隱藏在旋律間。詮釋的方法有兩大類:第一類把第一小提琴的旋律線和第二小提琴或中提琴交纏在一起,由於彼此音高相近,聽起來似乎是同一隻樂器;另一方法則強調第一小提琴的角色,因為第一小提琴部分的休止符非常多,所以聽起來旋律線是斷斷續續的。從樂曲本身豐富的旨趣看來,我個人是偏好第一種演奏方法。
  大提琴在低音部的節奏有無比的神秘,原因是大提琴在四拍子中的第三拍有休止符,且第一拍不一定是低音;換句話說,這種節奏近似無規律、若隱若現的。在「維持原速」的總譜指示下進入中段(事實上大家很少遵守),本來是快樂挺進的旋律,但在六拍中的第四拍加上一短倚音裝飾,再由於中途「不斷地轉調」,結果竟是有些淡淡的鄉愁滋味。
  你有沒有聽出第一小提琴在每小節的第一音(也就是最低音)全部結合起來也是一條旋律?而回到加以美化的前一段主題時,在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加上震音(trill),更加強了淡泊風格而非華麗;總之,很想像恢諧曲中能隱藏如此的寧靜詳和,裝飾音帶來的都不是媚俗輕佻,而更覺得神秘而悠遠。


  指定「稍恢諧」(Poco scherzoso)的「不太慢的行板」把欣賞這首音樂的心情更推向天真無邪的心境,貝多芬指定「稍恢諧」應是預防詮釋過份強調幽默玩笑、而失去那種由心底傳來對人間的讚美與微笑。在調性不明確而造成混沌的前奏後,大提琴以最具玩笑性的節奏引出中提琴的第一主題,再交給第一小提琴完整發展。
  全曲比前兩樂章更誇張地使用強弱變化:如在第一拍漸強,第二拍漸弱,第三、四也如此;或在第一拍漸強,卻在第二拍一下子轉弱;也可能突然一強音後立即轉弱;這風格真令人有那一下子以為是一快樂的船家悠閒地搖櫓。在幾聲撥絃下第一小提琴呈現比第一主題更具玩笑風格的第二主題,而以主題中的一段十六分之一音符為動機形成節奏;又為了緩和過度的玩笑風格,而在 1 分 1 秒處(以 Italiano弦樂四重奏團版本為準)以大提琴引出一副題。在一連串亂轉調的音符後,配合前面營造的氣氛下第一小提琴出獨自奏出一個完全不協調的音符,形成玩笑性的高潮。
  最後略回顧第一主題後,引出指示「如歌的」第三主題,這一優美的歌唱把前述如小孩般的天真回復到貝多芬內心的光明。結尾時有一度更陷入前奏時的混沌,這時卻以較明朗而不再玩笑的旋律答覆,一直到結束,如此也可見貝多芬不把這樂章過度著眼在玩笑上。


  下一首日耳曼舞曲本來是第十五號的第二樂章,但放在此處卻一點都不勉強。第一段歌謠使用與上個樂章相同的誇張強弱手法而略顯恢諧:其中第一小節的音型更被用來當基本節奏,這種搖曳生姿的節奏是整個樂章的基礎。樂曲中段以簡單的旋律和複雜的十六分之一音符對位旋律交織成比較沒有恢諧成份,代之以充滿希望的氣息,但結束前卻轉調成略有點驚悸的氣氛,可見貝多芬想在這樣的短小音樂中注入多少豐富的人生情感。
  主歌謠再現一小部分後,全部以複雜的十六分之一音符對位手法展開:一開始全由第一小提琴單獨呈現整個複音旋律式的音符流動(這是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的精彩手法),進入第一段歌謠的第二部分時由於其他樂器不再打節奏,而以對位旋律支持第一小提琴的音符流轉。這時那還有舞曲氣味?只覺得飄然與萬物同化了。
  「熱情的小曲」這一慢板是本四重奏中較早完成的,在作品技法上較無特出,但貝多芬卻自言是「我從未如此地被自己的作品所感動」。雖然貝多芬評自己作品的話有很多不可信,不過在此樂章應屬可信。
  要解釋為何在此連對位旋律都不出現、幾乎只有伴奏的單純樂章能有如此感人的力量,恐怕又得回到我先前所謂的「神秘參與」層次:尤其是先由第二小提琴呈現,再以第一小提琴完成的第二主題更是集優美和深刻的大成。本樂章幾乎都由是第一小提琴主奏旋律來引導樂曲進行,而中間有一段樂譜上標示「Beklemmt.」(壓迫的,不容易的)的旋律在轉調和三連音的節奏中,略激昂、但極為克制的訴說,你再也無法享受像「英雄」交響曲的「送葬」樂章一樣地感情渲染,在此我們只能以完全不同的境界去傾聽這樣的告白。這樣的樂章,不容易描述樂曲的特點與詮釋的優劣,比較容易彰顯『詮釋』的獨特性。


  本四重奏在結構上的考慮,「大賦格」樂章應位在那一段是眾說紛云;原先貝多芬以嚴肅莊重而結構複雜的樂章做為結尾,結果友人紛紛表達難以理解這樣的樂曲安排,要求貝多芬重新考慮。於是貝多芬接受友人的意見,將此樂章獨立成 OP.133 單曲,然後在他生命最末期補寫一個詼諧性極強烈的樂章當成本樂曲的最後樂章。這下子,根據種種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演奏家分別使用不同的樂章安排,有人堅持先演奏「大賦格」樂章再演奏最後樂章,有人則遵守貝多芬後來的改動。
  不管根據的是什麼嚴肅的理由,事實上我們根本無法以這樂章位在何處來預測是否得到一個深刻的詮釋,如此一來我們仍只能完全根據演奏家的成果作為欣賞的基礎。而雖然我個人喜歡把「大賦格」獨立成章,但我一樣喜歡不如此安排的演奏版本。
  如果你有耐心看到這裏而沒有睡去,那你或許發現了我似乎在分享時隱含了「貝多芬在這些四重奏中隨時日而越加進步」的假設,那麼這個真正的辭世樂章也應該是最偉大的了。我確實有如此想法,但是答案可能未定,因為在「大賦格」、第十四、十六號四重奏之內決定誰偉大簡直是自找麻煩。
  樂章一開始,中提琴點出的節奏宣示了這樂章的主要性格屬於明快活躍;隨即第一小提琴奏出第一主題,他隱含了兩種基本音型:一是第一、二小節,特點是音符豐富且上下起伏;二是第三、四小節,特點是音符簡單而旋律線平實。這兩個動機結合在一起極為平易近人,分開而言第一動機比較激越,這應該是第二小節第一拍有由高而下的快速音符所造成;第二動機顯然很恬淡、但有向上的希望感,這應是其音型是向上流動、而在它的第二小節(也就是由第一動機算過來的第四小節)之第一拍上有一十六分之一休止符所造成。
  之後第二小提琴接下一小段主旋律,再回到第一小提琴完成整個第一主題;一個非常有深意的樂念在大提琴的對位旋律上產生,這旋律的歌唱性不好,但對樂曲中可能令人過度偏向「玩樂」的性格提供了對抗的基礎。反覆一次後,大提琴持續第二動機,其他樂器也陸續加入,而底下的樂句開始出現圓滑奏,已經預見第二部分的性格了;但立刻又轉回以斷奏為主要音色的樂句,在大提琴引出第二主題,只有短短一瞥,進入這第一部分的結尾。
  第二部分以本來性格上是快活的第一動機開始,而貝多芬的天才把這動機轉變成引出第二部分主題的前奏;這主題在第一部分的襯托下不但優美無比,而且更具有一切有關物我相忘的情感,相同的手法可見 OP.126 鋼琴小品集的第四首與第十六號四重奏的第四樂章。與主題並行的大提琴對位旋律更演變成類似「主導動機」的旋律,且被兩隻小提琴用在高音部上,倍覺「飄飄然遺世而獨立」,請原諒我無法想到更好的形容詞。
  之後,第一部分的第一、二動機並行出現,第二動機取得領導地位後引出一段發展和賦格,而再現第一部分。這時大提琴和中提琴合奏的對位旋律延續了第二部分主題的平靜,配上活潑的第一主題別具一番風味。重現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後,貝多芬驅使第一動機和第二動機,或變形、或反行,並在第一小提琴高音上以快速音群棌對位手法形成極朦朧的樂句,整體地沖淡了第一部分帶來的嬉遊趣味,正是「喝釆吧!喜劇已經結束了。」(貝多芬最後的遺言)。
  所以我一直認為,主張貝多芬去世前「雷聲大作,他猛然起身,握緊拳頭向天上怒目而視」的說法,根本無法在這些最後期作品找到立足點;在這音樂中,固然能感受到生命的憤怒與激情;但最後都是以『和解』收場,更多半是平靜與詳和的結束。如果生命能不朽,他必然和上蒼達到永遠的和諧。


  整首第十三號四重奏含有許多討好世人的成分,但總能不被拖累而更加脫俗,與莫札特最偉大的第 27 號鋼琴協奏曲有一樣「天真與純樸」的特性;而豐富的幽默感更有如天神一般的靜觀世界,這是貝多芬與『他者』對話的全貌嗎?當然不只是如此,第十四號弦樂四重奏彰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超乎我們習慣『逍遙觀』的生命關懷,卻更貼切了熱愛大地的貝多芬應有之人生體驗。從第十三號到第十四號會是一個大跳躍,且待後文分曉。
(待續)
蘇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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