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藝術家呼喚『英雄』形象的時代變遷: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巨人》

  很多愛樂者、包含馬勒自己,都把馬勒的第一號交響曲冠上神話式英雄的『巨人』標題;這個巨人當然不是什麼巨大的人,而是意謂著某種英雄形象。如此一來,我們欣賞這首音樂時總是糾葛著『英雄』形象難以抒解。究竟,這首交響曲是否必需與『巨人』這一標題進行過多聯想?於是我們嘗試從簡單的音樂史與文學史角度,來追尋藝術家時時呼喚的『英雄』形象:它倒底在藝術家心靈中扮演過怎樣的角色?有趣的是,我們發現英雄的形象一直隨著時代而變遷,從『是非分明的偉大英雄』變成『真實的自我就是英雄』成為一個不可擋的時代潮流。
 
第一次追尋:是非分明的道德『英雄』形象
  音樂史上,我們追尋到塔替尼(Giuseppe Tartini 1692~1770)的小提琴名曲『魔鬼的顫音』。他的第三樂章就是非常清楚的善惡對決:代表善的莊嚴慢板與代表惡的顫音不斷對恃,最後的結尾以莊嚴慢板旋律的變形來強力宣告光明的勝利。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善惡對決的英雄觀是一種是非分明的道德英雄,他們或許拼命掙扎於善惡之間的抉擇,但是孰善孰惡卻是非常自明易懂的;這真是一個單純的時代。
  文學史上也有相同的追尋,我們追尋到的是偉大的文學家莎士比亞。在他的四大悲劇中,無論是馬克白的掙扎、哈姆雷特的消沈、奧泰羅的妒火與李爾王三女兒的結局,儘管人物心理刻劃深刻感人;但是再怎麼複雜的人物,於善惡標準都是非常明確認識的,只是他們得掙扎於為善或為惡而己。這時代的英雄如此是非分明,藝術家樂於刻劃的是他們抉擇善惡時迸現的生命色彩。
 
第二次追尋:單純信仰的小人物『英雄』形象
  我們繼續翻閱著音樂史,看到莫札特偉大的音樂時代,看到了偉大的歌劇《魔笛》,看到帕帕基諾與帕帕基娜唱出最美麗動人的詠嘆調;喔!原來莫札特的英雄形象居然是在小人物身上!
  在西方文化隨著宗教改革後,整體社會重新重視所有人皆能直接面對上帝、被上帝恩寵、被上帝撫慰的『救贖觀』;也就是『聖賢偉人』與『無知無識的小農民』並沒有聖俗二分的階級評價,因而粗俗但真誠感人的小人物反而更接近上帝的真善美。莫札特處在這種文化潮流,必然看不慣身邊那些高貴的貴族、高貴的主教自居為聖而鄙視小農民小人物的態度;因此莫札特的歌劇一再為小人物立下永恒音樂典範:對照《魔笛》歌劇中,雖然無知無識的小人物帕帕基諾通不過神聖的考驗,無法得到上流階級的快樂;但是莫札特給他最美麗最快樂的音樂,聽到帕帕基諾成功得到帕帕基娜的二重唱後,你會覺得到底是帕帕基諾比較快樂?還是塔米諾比較快樂?很明顯的,帕帕基諾才是莫札特心目中真正的『英雄』──透過單純信仰,小人物也會變成英雄。
  文學史上我們追尋到『簡‧愛』這部單純中見偉大的小說。簡愛真的是一個文學史上罕見的單純信仰之主角,她不特別漂亮,也不特別聖潔;正如一般文評家喜歡批評勃郎特姐妹的文學作品『只能寫生活瑣事』一樣,簡愛也只能做些單純的人生規劃、經驗單純的人生抉擇。她的堅毅或許略勝過帕帕基諾,但是比起其他文學主角又未免太小家子氣了。然而這麼單純的小人物小故事卻成為西方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人們喜歡簡愛的單純勇氣、單純意志、單純愛情。這是一個單純的英雄觀,帶出一個單純的簡愛世界。
 
第三次追尋:承載理想的『英雄』形象
  於是我們追尋到浪漫時代,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為代表。雖然這首音樂並不能硬是附會成描述拿破崙的一生,但是它是一種承載著理想精神的英雄──貝多芬對社會時局充滿理想的改革精神,同時也對交響曲式充滿理想的創新結構;於是他看到一個叫做拿破崙的政治軍事家,便把這種理想熱情投射到拿破崙身上,誤以為拿破崙就是這種『英雄』的代表。直到拿破崙稱帝後,貝多芬才知道將理想投射到真實人物身上非常不可靠。但是英雄交響曲仍然充份展現這種理想的熱情,巨大的第一樂章居然只由短短不到幾秒鐘的第一主題建構出宏偉的殿堂,彷彿一個充滿理想改革的英雄可以創造一個偉大的時代!這真的是承載著理想的英雄形象。
  把理想熱情投射在拿破崙的文學著作不勝枚舉,斯湯達爾的『紅與黑』可說淋漓盡致的代表。主角于連‧索黑爾不只是熱烈的崇拜拿破崙而己,他用熱烈的一生詮釋最理想的英雄形象:身為下等階級,努力提升成上流階級;重視自尊,不容任何人格侮辱;金錢地位比不上貴族,那麼追上人人追不到瑪特兒小姐就足以證明自己的能耐了;即使最後犯下謀殺自己最愛的女人德瑞那夫人之重罪,也絕對忠實面對罪惡不容任何膽怯逃避或偽善推託。這麼理想的英雄形象,成為『紅與黑』小說的中心結構。
  有趣的是,這些承載著理想的英雄,最後找到什麼答案呢?貝多芬透過音樂找到綷粹抽象藝術之美,一直延續到生命末期才透過第32號鋼琴奏鳴曲與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之激烈對話,找到足以安息的答案。斯湯達爾直接在『紅與黑』揭示一個可能的答案:無畏的英雄于連發現他居然沒有愛人德瑞那夫人射死,激動不己,立刻跪下來相信上帝的存在、贊美上帝的憐憫;最後,走向斷頭台的一刻,湧現在腦海中的不是爭自尊、明是非的英雄氣概,而是回憶起曾經以單純的赤子之心與德那瑞夫人共渡一段天真無邪的熱戀。換句話說,也許斯湯達爾不認為英雄可以令人滿足,回歸某種心靈的需要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相對於第一次追尋那種輕鬆區辨是非善惡的單純時代,現在時代開始不單純了;是非善惡不再自明而易懂:拿破崙是善是惡?工業文明是善是惡?一切都不再有明確的答案,英雄將衝向何方?如何避免衝向風車成為唐吉訶德?沒有答案的英雄無法獲得安息的權利,於是我們走向第四次追尋。
 
第四次追尋:忠實自我的『英雄』形象
  當一切不再有確切答案,藝術家的心靈如何掌握那個稱為是『藝術』的價值?什麼都是藝術也就意謂著什麼都不是藝術,如此一來,自己奮鬥的一生又有什麼意義?於是,外在的是非善惡不再自明,唯一可靠的就是內在的真誠坦露。英雄再也不是擁有外在功業的巨大偉人;轉而成為敢於忠實呈現自我的人,就是『英雄』。
  布拉姆斯對交響曲的慎重挑剔,正足以追尋到他自身的英雄意象轉變。原本在貝多芬交響曲的成就之下,布拉姆斯花了二十多年才敢寫出第一號交響曲來頌揚這塊領域的偉大。然而,第一交響曲因為如此想超越貝多芬的高峰,反而有過度雕琢、不夠自然的問題。於是到了第三交響曲,布拉姆斯毫無保留呈現他獨特的自我:在交響曲這種大型曲目呈現個人內心深處的款款深情。從第一樂章第二主題的柔情,第二樂章單簧管的深情絮語,第三樂章優美至極令人落淚的大提琴主旋律,最後歸結在第四樂章綿延不絕的輕聲細語,布拉姆斯用這首充滿自我忠實的坦露來趣越他自己的第一交響曲。很明顯的,他不再認為使用完美型式與結構的第一交響曲可以挑戰交響曲聖地,反而使用第三交響曲這積極自我呈現的音樂才能超越高峰。因此,一種全新的英雄形象呼之欲出,忠實自我的英雄形象成為現代文明的心靈呼喚。
  同樣的心靈追尋發生在米蘭‧昆得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文學世界,四個男女主角全都沒有什麼是非善惡,只是忠實呈現生命本質的『輕』與『重』之相對性。越來越輕是薩賓娜的忠於自我,越來越重卻是托馬斯實現自我;他們都不再表現什麼偉大崇高的聖潔形象,甚至直斥那是『媚俗』;薩賓娜自我流放消失於美國的某個小鎮,托馬斯為了對特麗莎的愛而雙雙被下放到小農村。如此真實的自我揭露,卻成為諸多文學愛好者心目中真正的英雄。誠然,光明的勝利與崇高的神聖不再是英雄形象,勇於揭露真實的自我成為某種英雄的象徵,這是現代藝術心靈的全新展現。
 
馬勒的第一號交響曲《巨人》展現出『英雄』嗎?
  於是我們從音樂與文學的追尋中回頭,重新聆聽馬勒的第一號交響曲;這時我們發現第一樂章是優美無比的大自然閒適風光,充滿了作曲家心情的愉悅刻劃,也預見了《大地之歌》裡與自然合一的生命情感;第二樂章是心平氣和的優雅生活,第三樂章卻一轉成為陰暗憂鬱的小調,充滿虛無感的旋律帶出馬勒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第四樂章以最激狂的音符演奏出狂躁逼人的氣氛,縱使樂章結尾出現協和音程而得到光輝燦爛的結束,但是一瞬間出現的十二音列旋律又特意留下焦慮不安的伏筆。可以說原本的主旋律有傳統英雄的氣概與莊重,但是馬勒把這樣的傳統英雄完全轉化成他內心世界的忠實表達。這樣的音樂何以名之為『巨人』?
  也許是時代的趨勢,忠實坦露自我己經是普遍英雄形象的一種象徵手法;於是,馬勒把個人情感交織進整首樂曲,並且樂於讓欣賞者相信這首音樂與英雄形象的關連性。如此一來,最優美動人的第一樂章田園風格與最狂躁逼人的第四樂章心情寫照,全都可以統一成馬勒內心的真實揭露;這種真實,便是『巨人』,也就是現代的英雄形象。
  因此我們經歷了音樂與文學的追尋,再回到音樂本身,彷彿也可以經歷一次全新的音樂體驗!
(END)
註:本文的『精簡版』首先發表在《發現馬勒》專書,望春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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