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4日 星期一

『音、樂分立』的歌劇欣賞 之一:從奧芬巴哈的《天堂與地獄》啟航

一切都是從奧芬巴哈的《天堂與地獄》(又作《奧菲斯在地獄》,Orphee aux enfers)開始。玩 LP 時買到這麼一張演奏絕佳、錄音成熟的 MONO 唱片:
序曲是通俗到不能再通俗的康康舞,連小時候的大型電玩機台都是配上這一首。綜觀網路上的多數評論無非是:沒有深度、氣氛熱鬧、旋律好聽與輕鬆愉悅就好....。這個觀點其實也沒錯,看看這張 LP 的背面,演奏家與出版商確實把這首音樂看得很輕鬆:
問題就是在於『音、樂分立』。從『樂』的角度來說,凡是具有深厚文化素養下的社會,總不免會有竹林七賢式的憤世疾俗與希臘詭辯家式的嘲諷時事。在當年歐洲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巴黎,水準最高的知識份子樂於以玩世不恭的態度來面對現世;所以奧芬巴哈把他的嚴肅音樂才華故意拿來嘲諷世情,被別人看扁了也甘之如飴;他一定認為:『反正總會有人知道我的真正實力......』。
  同樣的,掌握文化動脈的高明演奏家也跟著搞笑戲謔,出版的唱片也隨之如此。於是搞出這張封面像A片一樣的唱片,內容卻是最頂級的MONO錄音藝術、最科學的唱片版位與最完美的樂團合奏能力。這樣的音樂與演奏,本來就是意圖嘲諷自命清高的藝文人士與社會上的道德高調。不過,我得承認從一個藝術心靈的嚴謹立場,至少從米蘭昆德拉的文學看來,嘲諷諧謔必定會面對心靈危機的;這或許正是羅西尼晚年的宗教音樂與奧芬巴哈自己的《霍夫曼故事》,想要走出的心靈困境。

  然而,既然要看搞笑戲謔,為什麼不直接了當地觀看毫無水準的八卦劇?這就是『音的層次』了。藝術這種東西除了心靈的滿足外,它本身有純粹美的自明需要。也就是說,明明吃下去的食物都一樣,但是裝飾漂亮的餐點硬是更好吃;明明房子能住就好了,但是裝潢合宜硬是讓人更加神清氣爽。純粹美感的需要,導致就算只想滿足低水準的搞笑戲謔,也得呈現出高水準的音樂自身之美。所以我們再次學會『音、樂分立』,專注在音樂本身的美感,先不談音樂詮釋的精神與情感。
  於是透過偉大的巴黎拉慕魯樂團與成熟的MONO錄音,我聽到這首通俗到爆的康康舞原來這麼地『精緻』!從『樂』來說它只是熱鬧又好聽而己;從『音』來說,它適切地把木管與弦樂混合,再加上適時點綴的敲擊樂器,產生的音樂美感完全是莫札特《魔笛》的進化版!可以想見莫札特若生於該時該地,《捕鳥人之歌》會如何地精緻(當我初次在網路上發表這個觀點時,還不知道原來羅西尼把奧芬巴哈稱之為『香榭麗舍大道上的莫札特』呢!)。
  這種對『音』的重視,導致歌唱家面臨非常嚴苛的音之考驗:他/她們必需清晰明確地唱出法語各種母音子音,如此才能搭配樂曲的精心設計(這部份我會在下一篇文章詳述);他/她們甚至得發出各種『怪聲』,一方面滿足劇情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搭配管弦樂。

  笑死人的《蒼蠅之歌》可以說是最佳示範。故事背景就只是荒淫的宙斯變成一隻黃金色的蒼蠅去誘惑奧菲斯的老婆 Eurydice,歌詞內容只是宙斯暗地說話與 Eurydice 贊嘆黃金蒼蠅的好看並抓住它;但是從『音』來聽,才能聽出這段笑劇中對這兩種人極致的嘲諷。
  音樂開始後沒多久,變成蒼蠅的宙斯就開始『滋......』表示飛過來了,背景弦樂的急速反覆音就像昆蟲振翅,而 Eurydice 則表現出看到驚奇可愛之物的天真無邪少女之聲。為什麼就是會出現天真無邪之感?因為宙斯的『滋』隨之混合著長笛的美麗旋律,再讓 Eurydice 接下這段旋律。長笛本身的音色就是最接近純律的,理所當然出現天真無邪似的感受;可以想像一下如果這段是使用雙簧管,聽起來一定變變成蕩婦卡門飛撲上黃金蒼蠅了。
  再來進入進行曲風的樂段;隨著宙斯的『滋』與弦樂獨奏的合奏音色,不必看劇情也知道這隻蒼蠅一直環繞著 Eurydice 挑逗她;隨之 Eurydice 的歌聲越來越從天真無邪走向嫵媚挑情,原始歌詞反而沒有『音』本身這麼露骨。最後,歌詞上說 Eurydice 抓到了黃金蒼蠅然後高興地跟著一起『滋』;但是請注意管弦樂卻是用情歌一般的音色旋律包圍著兩個人的『滋』,分明是描述兩人搞上手了嘛!到此階段,Eurydice 的歌聲己經從嫵媚挑情轉成淫蕩不堪了。
  這套《天堂與地獄》唱片的封面,證實我上述看法也是有人認同的;這套CD是我推薦錄音甚佳、演奏不錯的版本:
所以這段音樂,如果男女歌手沒有主動地控制音色,不惜發出『怪聲』,根本不可能有這麼精彩的音色藝術水準。一定會有樂友質疑:一段A片級的音樂有什麼好注意?這正是『音、樂分立』要學習的進階級古典音樂欣賞角度。
  如果無法分辨出純粹的美感,從古到今有多少類似的諷刺作品,為何只有奧芬巴哈可以留下來?這正是『音』的普遍性:它若不是呼喚普遍人性的美感需要,以這麼通俗的樂之內容,當然不可能成為經典。此外,就算基於各種『樂』的理由不認同這種音樂,但是最偉大的《霍夫曼故事》同樣使用類似的『音』,《卡門》也是一樣;認為《卡門》是經典,卻聽不出《卡門》與《天堂與地獄》的音色藝術是類似的,這就是只重視『樂』而不重視『音』的偏差了。
  不重視『音』只重視『樂』,後果就是演奏的基本美感會逐步喪失。我己經寫過太多文章證明喪失鋼琴基本音色美感的唱片問題、喪失管弦樂合奏音色美感的唱片問題,沒想到這樣『音、樂分立』的訓練下,讓我四十多年來排拒欣賞人聲的壞習慣下,居然一下子就找到進階級的人聲藝術欣賞角度:把所有的子音與母音清晰唱出,甚至隨著劇情改變音色本質,這都是歌劇演唱家與歌劇唱片應該要表現出來的。否則,人聲只是一種音域有限的低性能樂器,最後只能比誰的音域高了。可惜當前流行的古典音樂歌劇唱片,歌手不重視音的能力在先,錄音修飾把所有子音通通修掉了在後;甚至導致人聲的音響快感,1960之後的立體聲錄音比1929的MONO錄音還要差。這些現象以後都會一一詳細說明。
  所以我又回到這首《天堂與地獄》,仔細品味其中人聲與管弦樂混合音色的藝術風格。本來以為找到一張稀世唱片,特地去新天新地唱片行想吐槽林主惟先生;結果當然被高手拿出來的唱片海K得一蹋糊塗:

廠牌:ANDROMEDA / 編號:ANDRCD5087
  這套唱片,演奏水準與上述 LP 完全不分上下,而錄音(轉錄)水準硬是遠遠贏了一大截;這是得獎的1954錄音之第一版LP與1953錄音的現代轉錄CD相互PK呢!也就是說,『現代轉錄藝術』永遠贏過 LP 與 CD 之爭。只要音響系統夠正確,這套唱片就可以聽到完整的三D音場,層層分明的舞台深度與左右定位;唯獨比現代錄音窄一些、大聲合奏時亂一點。最重要的是,從奧芬巴哈的《天堂與地獄》,我學到法國歌劇非常強調主唱者的人聲與合奏樂器是『平行式的處理』,絕對不能讓主唱者變成獨大。
  這種音樂特性導致錄音(轉錄)是否正確樣變得非常重要;錄音不夠HI-FI、轉錄不夠水準,獨唱的人聲與背景的樂器就無法清楚分離出來,導致得不到真正的音樂旨趣。先前的LP,明顯樂器與人聲沒有明確分離;而這套CD相對改善甚多。於是,在重視音色藝術的演唱者與管弦樂團之下,我完整地欣賞整首作品的『音』,學會分辨法語歌劇對咬字清晰的嚴格要求。雖然我自己是有史以來外語能力最差的呆子,任何考得上大學的學生應該沒有人的英語程度輸我;但是這種『音』的欣賞與語言的語意本身一點關係都沒有,而是跟音樂家有沒有掌握語音的韻律而設計與之配合的音樂有關。所以即使完全聽不懂法語、看不懂唱片幫忙翻譯的英文,照樣可以完整地吸收音樂本身的『音』之美感。
  至於要不要去知道《天堂與地獄》到底在嘲諷什麼?歌詞內容究竟是什麼?雖然對於音樂欣賞也有助益,但是就讓對『樂』有興趣的愛樂者去傷腦筋吧!...:)
  從奧芬巴哈的《天堂與地獄》(Orphee aux enfers,1858)啟航,不管是《美麗的海倫》(La belle Helene,1864)、《巴黎人的生活》(La vie parisienne,1866)與《The Grand Duchess of Gerolstein》(1867)都充滿著動人的音色藝術;即使是最粗俗的La Perichole(1868),卻隨著寫實主義的傾向而產生嚴苛的歌唱藝術水準,最後才有《霍夫曼故事》這麼偉大的絕世作品。要說奧芬巴哈的音樂沒有深刻內涵,那只是沒有掌握音樂的本質意義而己,無怪乎偉大的小說《金瓶梅》也只能被當成色情書刊了。
  因此這是一個挑戰性的開始:到底聽到了『音』?還是聽到了『樂』?對歌劇演唱可以要求多高明的演唱水準?這都會在日後文章一一體驗。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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