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賦格曲 ── 貝多芬音樂心靈的永恒提問

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些問題:究竟什麼是人類心靈最大的重擔?這種心靈重擔又是使用什麼行為來表現?縱使我是一付孤僻又不喜歡與別人來往的怪脾氣模樣,但是對心靈苦難的悲憫一直是我心中一個最大的衝動。我不一定接觸人,但是我接觸音樂、文學、藝術,從中看到一個個藝術家透過其作品忠實的反映他們的心靈重擔;於是我也不由自主的陷入他們張起的網羅,隨著他們同悲同苦,最後,經歷與他們類似的心路。
請按這裏線上播放音樂OP133‧大賦格
OP133「大賦格」尾段

之一

音樂中的『賦格曲』一直是一個深深的謎,喔!你不要怕我使用的音樂名詞你看不懂,我這一篇文章是企圖針對每一個有心靈渴求的人寫的,縱使你完全不懂音樂,我仍希望我講的這一個『故事』能讓你聽懂,與你分享,希望我有足夠的能力如此做。
  我將使用完全『非正式』的描述來述說我感受的音樂心靈故事,你千萬要記住,別把我對每個音樂名詞的定義拿去告知正規音樂科班人才,否則我不能保證你會不會看到對方笑倒在地到處打滾。
  音樂中的『賦格曲』一直是一個令人難以了解的心靈之謎,它不過是利用一個旋律、一句短短的歌,然後加以不斷的發展延續,把該短短不到幾秒鐘的族律發展成高達數分鐘甚至半小時以上的大樂曲。在該旋律不斷發展的同時,另一條旋律會同時出現、彷彿來幫它伴奏。這個另一條旋律常常就是原來的旋律,只是比原來旋律慢一些出現,也就是可能當原來旋律演奏到第十個音符時,第二條旋律才開始演奏第一條旋律的第一個音符。
  當然了,你會問這樣子兩個旋律能融洽相處嗎?我們知道讓它們聽起來很融洽的方法稱為『對位法』,不過這是讓作曲家去傷腦筋的事,我們這些單純的音樂欣賞者只要不被這些音樂名詞唬住、能繼續看下去我要說的故事就行了。
  賦格曲可能同時出現好幾條旋律,如果這些旋律都是根據一段短短的歌所發展出來,我們就稱為『單旋律賦格』;如果同時出現的旋律有兩條或以上的完全不同之短歌同時進行發展,我們就稱為『雙旋律賦格』或『多旋律賦格』。
  當然你一定能看出,這不過是一種作曲方法罷了,音樂家不必在標題上告訴你他正要寫一首賦格曲,他可以高興隨便在作品中的某一段就賦格起來了。對我們來說,我們只要聽出這種樂曲的特性和風格就行了。
  由上述的說明看來,你一定會大叫一聲『好無聊!』,只憑一段幾秒鐘的短歌就能囉囉嗦嗦講了十幾分鐘,煩不煩啊!的確,這實在是一種極無聊的作曲方法,古今中外能把賦格曲寫得夠好聽的音樂家也實在不多。但是有趣的就是,這麼無聊的作曲方法,偏偏就是有音樂家為此著迷,寫出許多曠世巨作深深震憾了我們,你說,奇不奇怪?於是我現在就想講這麼一個故事,是有關單調無聊的賦格曲之故事。
  我發現,在我們身周常常看到許多『同一話題嘮叨不休』的人,他可能不厭其煩拼命要跟你證明獨立還是統一對台灣前途比較有利,他可能不厭其煩又想跟你證明打坐素食如何有益身心健康;最後我們會看到他在許多嘮嘮叨叨的話語背後,是他一直在對這個世界提問 ── 問一個難以解答的形而上價值問題。嘮叨政治的人,其實是對『什麼是社會正義?什麼是眾人幸福?』的永恒提問;嘮叨保健的人,其實是對『我一生活著要幹什麼?』的永恒提問。賦格曲之於音樂家,這麼嘮嘮叨叨的無聊樂曲,為什麼能讓音樂家如此熱忱的投入?
  會不會,賦格曲對他而言是一種永恒的心靈提問?
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

之二

於是我把焦點放在一個即使沒聽過任何音樂都可能聽過的熟悉音樂家,貝多芬;在他一生傳奇的故事中,究竟賦格曲對他的意義是什麼?
  你會說:『啊!我沒聽過你說的樂曲呢!』;不用擔心,我會儘力讓我這篇文章是一個故事,讓你即使沒聽過任何我說的樂曲都能看懂這一個奇妙的故事。
  貝多芬剛開始呈現的賦格曲風格,可以第三號『羅索莫夫斯基』四重奏(op.59,no.3)的第四樂章與第七號交響曲的第二樂章為代表。我們發現,在作曲方法上,貝多芬傾向從『單旋律賦格』轉向『多旋律賦格』,同時,在樂曲心靈上,他也從『情感對立』走向『心靈對立』。不只賦格曲如此,許多樂曲第一樂章的『奏鳴曲式』也是如此,這就得等我以後專文再談。
  第三號羅索莫夫斯基弦樂四重奏的第四樂章是非常明顯的『單旋律賦格』,首先以中提琴演奏的主旋律呈現的是一種『永不休止的前進』之情緒與氣氛,隨後第二小提琴加入,中提琴開始發展這條主旋律,維持相同的氣氛;依次大提琴、第一小提琴的加入,整首樂曲展現出光輝燦爛的一面,充分顯示我們最熟悉的貝多芬那種與命運對抗的英雄心境。曲中或有情緒轉折,甚至在樂曲中段突現非常悲劇英雄式的小調轉變,但是整體音樂心靈仍脫不了『與命運對抗』的英雄面貌。
  第七號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對正規音樂教育來說應該不算是賦格曲,但是因為其作曲法與我要談的賦格曲風太相似,所以我以之為另一代表。
  樂曲一開始就以弦樂的低音部演奏出極為憂鬱、無奈的前進式的第一旋律,然後第二小提琴持續該旋律,中提琴與大提琴在高音部演奏出第二條極為悲嘆哀怨風格的旋律。這兩條完全不同的旋律能同時出現而且相互伴奏完全和諧,在作曲法上稱之為『對位法』,但是在我這篇文章,我視為是『雙旋律賦格』的一個代表,大家千萬別拿去問正規音樂科班免得被笑。
  這兩條完全不同風格的旋律同時出現,呈現的是怎樣的兩極對立呢?我稱之為『情感對立』。因為,兩首完全不同情感的旋律並沒有反映出不同的心靈爭戰,這種氣氛中貝多芬仍然持續一種控訴 ── 向聽者的我們控訴他的命運、向冥冥中的大能者控訴他的奮鬥。這種『爭戰的貝多芬』,就是與上述弦樂四重奏完全相同的『與命運對抗』之英雄面貌。
  事實上,我們可以發現『敬虔的貝多芬』、『和諧的貝多芬』、『神游物外的貝多芬』與『小孩樣式的貝多芬』,這些才是『不同的心靈』。因此,即使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己經呈現雙旋律賦格的傾向,但是仍只是『情感對立』而非『心靈對立』。
  然而,在這些樂曲中,我們卻聽到貝多芬心靈不斷的吶喊;他在吶喊什麼?他是否只是純粹發洩壓抑而吶喊?還是針對一個可控訴的對象而吶喊?他針對誰?針對聽者?針對渺不可知的冥冥大能者?我們難以得知,但是在這種賦格曲的不斷重覆循環變形出現的主旋律中,我們深深感受到貝多芬不停吶嘁的心靈重擔 ── 他一直在提問,提問什麼?
莊嚴彌撒「垂憐經」

之三

從貝多芬的後期創作開始,他開始大量使用賦格曲來表達個人的藝術。第28號鋼琴奏鳴曲的最後樂章就是標準的『單旋律賦格』,一開始出現的主旋律就是充滿『掙脫一切光明的前進』之感受。彷彿了解了什麼,貝多芬的心靈不再提問,而使用這個主題一再宣稱他己經放開一切、看透一切了。隨著在第31號鋼琴奏鳴曲著名的『悲嘆之歌』與賦格樂章,不再持續提問的貝多芬,卻產生一種渴望愛、悲憫世人的人文關懷。
  『悲嘆之歌』有最憂傷的聲調,但是卻不再是『悲愴』奏嗚曲那種對自己命運的傷懷,而強烈的表達出一種屬於全世界人類的共同苦難。隨即貝多芬再一次使用『單旋律賦格』,這次的主旋律表達的是一種極為溫柔的愛,企圖用無私的愛來安慰全世界人類的悲嘆。於是,貝多芬的嘮叨不再談論自己的命運,而放大到針對全體人類的人文關懷。正是這種人文關懷,使他寫出第九交響曲合唱樂章這種充滿人文關懷的愛與和平樂章。然而,這真的是貝多芬找到答案的終點了嗎?
  第32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又是『單旋律賦格』,貝多芬使用一個極為嚴肅的旋律不斷提問:『這真的是我的答案嗎?』,然後在第二樂章他使用一個充滿消遙、『神遊物外的貝多芬』來回答這個提問。賦格曲,一直是貝多芬提問的開始。每一個人最深的心靈提問都是嘮嘮叨叨綿延不斷的,賦格曲剛好是最佳的表現工具,當然也只有如貝多芬這樣的大師才能表現出如此藝術水準的創作。
  在這個答案之後沒多久,貝多芬開始用不同型式的賦格,進行另一場永不止息的提問。op.123莊嚴彌撒曲第一樂章『垂憐經』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從莊嚴彌撒曲開始,貝多芬逐漸大量採用『雙旋律賦格』甚至『多旋律賦格』,而且不只強調『情感對立』也逐漸走向人類心靈最深處痛苦的『心靈對立』。
  『心靈對立』是怎麼來的呢?當上帝創造亞當夏娃並且給了一個無憂無慮的伊甸園,人己知唯有順服上帝與上帝同在才是真的生命;但是人卻有一個深層的特性 ── 想成為上帝,於是受了蛇的引誘,違抗上帝而被驅逐出伊甸園。從此,『順服上帝』與『取代上帝』便是人類心靈最巨大最可怕的心靈對立,『祈求上帝』與『控訴上帝』也成為另一種激烈的心靈對立。
  莊嚴彌撒曲的垂憐經之中段,貝多芬使用用短短4個音符,製造出簡單卻沉痛無比的旋律,配上歌詞『基督,求你垂憐』的前半句『基督』,然後使用一連串上升下降循環不己的溫柔音調唱出後半句『求你垂憐』,兩條完全不同性格完全不同心靈的旋律在此使用雙旋律賦格的手法發展出數分鐘的壯麗樂段,深刻的刻劃出人類心靈最痛楚的『心靈對立』 ── 控訴上帝不憐惜蒼生的『基督!』呼求,與祈求上帝施恩的『求你垂憐』敬虔。
  控訴上帝的呼求在榮耀經成為主體,於是貝多芬在榮耀經的賦格樂段重重覆使用多次『單旋律賦格』,把他整個向上帝呼求、向上帝的控訴達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 貝多芬真的沒有在寫『宗教上使用的彌撒曲』,他只是利用這首曲子向上帝表達無限的控訴,並且企圖找尋出路和答案。
  這種『心靈對立』在最後六首弦樂四重奏中發揮的淋漓盡至,也成為音樂史上最偉大的瑰寶。
OP135第四樂章

之四

op.133『大賦格』使用一個主要旋律貫穿整首長達二十分鐘的樂曲(若分三樂章,至少在三樂章後,即中段後),然後分別使用三個不同個性的旋律與之進行雙旋律賦格。
  首先是一個充滿了意志力與鬥爭性格的旋律,主旋律也隨之變形成莊嚴而堅毅的肅穆氣息。再來是溫柔無比甚至有點輕快的『和諧的貝多芬』之旋律,這時主旋律氣氛也一變而成為溫柔的行進,但是莊嚴的本質一點都沒變。最後的旋律己經不成旋律,只能說是一些片斷交織出現。而主旋律在此先變成極為詼諧幽默的存在,隨及一轉,產生本曲最具悲劇性、彷彿末世來臨最後審判的樂段;主旋律在此變形到幾乎不見,但是其一貫的莊嚴意志卻持續貫穿在整首音樂中。
  於是我們看到貝多芬的心靈強烈的找一個對象與之激烈對話,這個對象,就是那條莊嚴本質的主旋律。貝多芬先是奮鬥、然後和諧、再來詼諧、再來極敬虔的恐懼審判,如此不斷的交織發展,樂曲最後這些不同性格的樂句完全混雜在一起,渺不可辨。他是多麼強烈的尋找對話的對象,又是多麼強烈的發出各種心靈的呼喚!
  因此貝多芬確認了他需要一個可對話的主體,再也不能像op.111那樣尋求物我相忘的和諧。
  貝多芬如何面對這個可對話的主體呢?事實上,他是非常畏懼的。沒錯,是該畏懼,我們都知道貝多芬絕對不是道德上的完人,他跟我們平常人一樣,甚至可能更糟。卡爾事件的一連串錯誤,究竟是旁人的錯?還是姪兒卡爾的墮落?還是貝多芬自己的錯?他不能沒有罪惡感,所以他對這個可對話的對象充滿畏懼。
  op.131 第十四號弦樂四重奏中,貝多芬再一次使用賦格來表達他的畏懼。第一樂章是標準的『單旋律賦格』,他使用綿延不斷的聖詠式旋律來進行禱告,但是,這個禱告是明顯聽得出沉重與畏懼的氣氛的。到了最後一個樂章,貝多芬使用舉世最沉重的音符刻劃出一個『最後審判』的莊嚴世界,第一個旋律無疑的是審判的開始與進行,一直到完全敬虔的沉思性歌詠的旋律出現時,我們才發現貝多芬的心靈面對何等強烈的『心靈對立』 ── 一方面自知對審判終不能免,一方面祈求最後的饒恕。
  於是,接著這些旋律後,貝多芬繼續強調第一個旋律恐怖的審判性,但是同時利用了賦格手法開始浮現充滿被拯救的希望之旋律;雖然只有短短四個或三個音符的刻劃,對比第一旋律的壓迫感竟能讓我們感受到一絲希望;這種雙旋律賦格手法帶出最強烈的『心靈對立』,貝多芬又將如何找到另一個答案?
  經歷如此強烈心靈對立的貝多芬,心中的疑惑一定滿溢,op.135最後一首弦樂四重奏的第一樂章正是這種心情寫照。
  再也沒有任何一首樂曲能表現出比op.135第一樂章更多的疑惑。貝多芬使用了短短不到四秒鐘的三個旋律,三個旋律全都有疑問式的性格,然後進行三旋律賦格的手法,讓整首曲子在『永遠的提問』中綿延不絕。縱然之中有一瞬間的信心十足,但是最後總是淹沒在無窮盡的提問中。
  最後的答案究竟是什麼呢?難道是在著名的第四樂章?那兩個『Must it be? 』與『It must be!』的旋律,不是在樂曲中間又進行了一次雙旋律賦格了嗎?但是,賦格終究只是提問;提問,終究只是尋求答案的過程。
  貝多芬最後的答案是什麼,我但願能在以後的文章寫出來。這篇從貝多芬的賦格手法參與進貝多芬心靈世界的文章,終究只能在永遠的提問中結束。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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