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走出劫難的世界 —— 紅樓夢的逍遙觀

做為一本精彩的寫實小說,能夠讓華人熱愛至此的紅樓夢必定由於它觸碰到華人心底深藏的心靈問題。什麼是深藏的心靈問題呢?整個中國歷史,以致於現在的兩岸三地,華人一直面臨最多的苦難;而這苦難是輪迴的:今天朝代更替,一代新皇帝換了另一個新皇帝,資治通鑑上仍然布滿了血腥刺鼻的歷史;歷史的教訓從來沒有得到解決,治亂循環成為華人心靈最深的痛楚──這個世界是否一定是這樣永遠在苦難中輪迴?永遠逃不出?永遠輪迴的苦難我們可以稱之為「劫難」。
  這種宿命論式的歷史觀與人生觀,對於一個充滿生命熱情的文學天才 ── 曹雪芹先生,他要如何表達他超越這種劫難的心路歷程?

 

紅樓夢的二元對立世界

從紅樓夢第一個字開始,「正」與「邪」之對立、「女人代表的水」與「男人代表的泥」之對立、「大觀園內的乾淨」與「大觀園外的污穢」之對立,就開始了曹雪芹把紅樓夢二元化成兩個對立世界的構思。
  由於社會要求「正」而排斥「邪」,而「邪」者如寶玉就得捉住一個價值來代表他對「正邪對立」的不屑。寶玉找到的是「情」,社會上的正邪是沒有意義的,是被污染的;而「情」是美好的,是值得一生相許的;所以寶玉親身實踐這種「情」,用「情」徹底顛覆正邪二元論。
  尤二姐與尤三姐讓東府荒淫的生活成為聚麂的笑柄,這算是邪中之邪了;但是寶玉使用『情』去超越正邪之分:他只知道尤家兩姐妹都是『尤物』,都是好女兒,所以必然是好的,何必像柳湘蓮那樣胡亂猜疑?所以尤二姐之死,寶玉為之傷心;柳湘蓮懷疑尤三姐品性,他代為遮掩─雖然這種遮掩法實在生生暴露了這個『天下無能第一』的糊塗方法!在以「情」做為超越價值的寶玉,尤氏姐妹的邪根本不是問題─當然,在這個例子中,事實上尤三姐是內心善良貞烈的奇女子,尤二姐不是淫、而是懦弱難以扺擋,一但有了賈璉的倚靠,也從邪而回到正了。從此看來,寶玉這種以「情」超越社會正邪價值觀的想法,似乎成為一條可行的人生觀出路?
  迎春的大丫頭司棋,實在不算是個安分的女兒;她跟管廚房的柳家嬸子與五兒處得不好,就下了陰謀要生事把柳家的趕出去而讓自己的親戚秦顯家的補進來,這在第六十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決冤獄平兒行權」中描寫得很精楚。結果,當司棋因為通姦之事被逐,寶玉一樣淚汪汪的道別,要幫她開脫,還為此痛罵沾了男人氣息的婆子......。
  再說到薛大呆子娶了天下第一河東獅夏金桂,寶玉去看了道:『一般是鮮花嫩柳』不但不避而遠之,還痴心妄想有精神治療藥可以對付妒婦的。
  從這些例子看來,寶玉的「情」,是一種普遍真理:凡是女兒就是水,就值得用「情」相對待,這就是人生最大的意義!他連那些女兒究竟品性道德如何都不管,更何況去沾染賈環的相好(彩霞)和賈薔的相好(齡官)?
  從「正邪對立」中走出,試圖用「情」來面對現實生活的一切,這正是賈寶玉設定生命意義的指標。

從二元對立到大觀園的象徵意義

然而,寶玉並不是徹底的呆子,他也會發現「女兒一定是水」不見得完全成立。至少雖然他對鳳姐有「情」,但是太多女兒毀在鳳姐手裡,他總不能無動於衷吧?因此,為了解釋『為什麼有些女人脫離了「情」的無限上綱?』,寶玉找到一個答案,就是:『凡是嫁給男人久了,沾染了男人氣味的女兒就比男人更可殺了!』
  寶玉對於所謂的「婆子」之厭惡,紅樓夢到處都是,最有名的箋言除了我上述說的道理外,大概就是丫頭們對婆子所說的:『我們到的地方,有一半是你們不能到的呢!』
  但是,如何確保「女兒」不會變成「婆子」?如果寶玉不想走進「婆子」的世界,就表示他把婆子判了死刑──婆子是敗壞的女兒,永遠不會變好的了,我要把她們徹底排除。不想走進婆子、改變婆子的寶玉只能為自己留下乾淨的女兒們,因此,大觀園勢在必行了。只有大觀園能隔開污濁的婆子和男人,不會污染寶玉心中的理想女兒,才能真正用情去成為人生超越的目的。
  於是,一個大觀園,內在乾淨的,外是污濁的;水流在大觀園內是乾淨的,流出大觀園外就髒了;黛玉教寶玉葬花時說,花朵流出大觀園外就會被糟蹋了.........

反抗劫難的世界,大觀園是一個出走的武陵源

因此,寶玉先是看不起「正邪之分」,或者說,他的出生就是為了控訴正邪之分,所以如此「行為偏僻性乖張」;然後,他為了在控訴正邪之分與社會的永恒劫難之外,找到個人生命價值意義的寄託,所以從「情」─意淫而不是皮膚濫淫─找到安身立命的憑藉。為了這個「情」能保持最為純粹美善不受破壞,他選擇『走出劫難的世界』,他先把「女兒」和「婆子」分開,走出「墮落的女兒──即婆子」的劫難世界,躲進「女兒」的知情意象。
  為著確保「女兒」是不受污穢的,大觀園成為『走出劫難世界』最高的現實象徵。看到襲人的的表姐妹生的好,就希望她們在大觀園裡──因為只有大觀園才能維繫「情」的終極意義!平兒、香菱受委曲,大觀園是最好的福地洞天,來,在我賈寶玉對「情」的獻身實踐下,只要你進入大觀園,讓我為你盡一分心,你會重新得到「女兒」的乾淨心靈,快快樂樂的生活!

拒絕自我欺騙的文學天才,用良心親手毀掉大觀園

如果曹雪芹只有滿足在上述的「大觀園」象徵,那麼,他不過是一個文學技巧高明卻只能活在自我幻想中逃避現實。在曹雪芹的一生,世事如夢大起大落、昔日堂前燕盡入百姓家,他所體會到的「現實」世界是一個永遠逃不掉的劫難!正如同今日我們細看中國歷史上的起起落落,那一個心靈敏銳的人不會感受到這部歷史是這樣一部悲劇性的永遠劫難呢?
  再者,身處世家大族榮華勝極之家,曹雪芹是親眼看到自己的家是這樣從勝極到毀滅,他所經歷的更是這樣的一個悲劇──多麼繁華的現實,終究會時日摧殘下破滅。做為一個不敢逃避良心指引的寫實小說家,曹雪芹只有親手毀掉大觀園──也就是,大觀園一定無法長久、女兒終究會薄命、多「情」終究得無「情」。這樣子,曹雪芹才創造出這麼真實感人的寫實小說。
  大觀園是如何逐漸不得不然的毀掉?首先是大觀園的「乾淨世界」韶華勝極的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後,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鬚鐲,然後在五十二回讓寶玉聽到了,嘆了一聲「這麼伶俐的丫頭也會小竊」,然後就回頭告訴了晴雯,難道寶玉忘了平兒提醒過晴雯是塊「爆炭」、一下子就會鬧起來?不,在這裡顥示的是寶玊為了維護大觀園的「女兒世界」,開始把「沾了婆子氣味」的女兒排除掉,墜兒的「小竊」剛好就是寶玉最嫌惡的「婆子之特性」,自然得打發出大觀園外了。但是同時也反映了一個危機:在這個努力維護的「情」之天堂,真的沒有任何墮落的可能嗎?
  司棋、小螺與五兒、芳官兩派的鬥爭且先不談,單單提大觀園最嚴重的一次內部墮落,就是大觀園發現了繡春囊與其後的「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事件。

「繡春囊」所代表的象徵

「繡春囊」所代表的象徵是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是,由於高鶚續書把司棋寫得非常貞烈,結果我們就會誤以為「繡春囊」是愛情的象徵,這樣子我們就無法了解「繡春囊」對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墮落警訊了。
  首先是,不管司棋後來是不是為愛情而以身殉,因為據考證曹雪芹的原意未必如此,所以大陸學者張之的續書才把司棋跟潘又安寫成只是一起夜逃被抓了,然後又找關係從監牢逃出去。不要考慮司棋是否有殉情的下場,就可以清楚的分析「繡春囊」之象徵了。
  寶玉所期待的大觀園是「情」的象徵,「情」雖然會產生「淫」,但是這種「淫」確是一種心靈境界極高的「意淫」而非賈璉式的皮膚濫淫。做愛與偷情雖然是皮膚上的「淫」,但是出自愛情的自然需求,寶玉並沒有視偷情會破壞他的「情」之世界,所以他看到茗煙和萬兒的偷情才沒有生氣。
  然而,繡春囊是一種助興的工具,不只上面的圖案是為了激發性趣而繡的做愛圖像,而且內含引發性慾的春藥(或許是一種特殊的香味);換句話說,這種東西己經是具有「為了性而性」的皮膚濫淫之特徵,不再是寶玉心目中超越意義的「情」或者是退讓一步、因「情」而生的「淫」,而是最標準的「皮膚濫淫」之象徵了。所以邢夫人和王夫人才會一開始就認定那是鳳姐和賈璉「專用」的。
  大觀園內部出現了這種「皮膚濫淫」的強烈象徵,就是大觀園「情」之世界開始腐杇、破敗的警訊。

抄檢大觀園與肅清怡紅院

在「繡春囊」不但破滅了「情」的理想象徵,而且嚴重的違反社會「正邪二分」的禮教,這下子,「正」的世界找到最好的藉口對「邪」的世界進行大整肅,這個象徵就是抄檢大觀園與肅清怡紅院。
  大觀園是一個「走出劫難世界、創造理想桃源」的思想之產物,自然不可能強力維護來自「正」世界的攻擊;他只能在「走出劫難」之後,繼續走出他的「理想世界」。因此,眼睜睜的讓來自「正」的攻擊進入了大觀園;搜索繡春囊主人固然是重點,肅清怡紅院的「邪」難道不是更重要的目的?這就是王夫人被王善保家的聳恿抄檢大觀園之後,一下子就想到要肅清怡紅院內的「妖精」之寫照。
  於是,「情」之聖者如晴雯、芳官之類,在這次大肅清中全部被出大觀園世界。少了這些聖者的大觀園,「情」的意義還能夠維持多少?

再度自劫難出走──姽嫿將軍詞與芙蓉女兒誄的象徵

大觀園被抄檢,怡紅院被肅清,晴雯己死,芳官被逐,眼見「情」的理想現實世界己經岑岑不保,寶玉要如何重新追尋他生命的終極意義?
  很恰巧的,正在為晴雯傷心不己的寶玉遇到賈政要他寫姽嫿將軍詞,這可真是好觸動他的心意。怎麼說呢?大觀園「情」的維護、晴雯芳官對「情」的展現,最後皆被毀滅,這不是恰好可以透過詠林四娘來抒發麼?因此,寶玉透過姽嫿將軍詞,刻劃他對大觀園的興盛與大觀園的破滅之陳述。
  姽嫿將軍詞前半部,描述林四娘等人操練女軍的盛況,其中是不是有暗寓大觀園以「情」與「女兒」為人生意義的惺惺相惜?而後半段描述林四娘從「勝負自然難預定」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行為,到「誓盟生死報前王」而「柳折花殘,馬踐胭脂」,這豈不是又暗寓大觀園的抄檢與怡紅院的肅清後晴雯芳官等人的下場?
  單單只是陳述大觀園的悲劇是不夠的,寶玉除了了解大觀園終究是幻滅,他還得找到一個人生終極價值來面對他所經歷的人生,否則,人生就得如大觀園一般幻滅嗎?
  有的,有一種人生,可以面對大觀園的幻滅,而且延續寶玉一貫的「走出劫難」的作為,就是「走出人間劫難,與自然同化」。
  芙蓉女兒誄悼念的是晴雯,一方面卻也是寶玉對大觀的幻滅後,對人間現實的幻滅與嚮往自然同化的意境。
  芙蓉女兒誄前半段是描述「邪終被正所滅」、「公子情深敵不過女兒命薄」,大觀園的理想要從何處尋?「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也就是說,現實的理想也經不可能的,只有走出這個劫難世界,與自然同化──也就是成為神,這樣才能把每個女兒的乾淨性質完整的保護,情的世界才有永恒存在的可能,生命的意義才有一個終極指標。因此,芙蓉女兒誄後半段:「乃歌而招之曰:....」之後,全都是表達走出人間,與大自然瞑合的境界。若是能與大自然合一,晴雯就不生不死不滅了,而寶玉的理想就能永恒。所以最後寶玉所悲嘆的究竟是晴雯之死,還是悲嘆寶玉自己還沒有與自然合一呢?
  這樣的人生意義之終極答案,就是「走出劫難」;走出到最後,現實生命是浮光幻影,大觀園是一瞬間的幻夢,這一切都是要走出的。所以,成為大自然的一部份,就是生命最高的境界,這就是「逍遙」。

 

逍遙:一但開始走出劫難,就是永遠的走出

我們看到,從對於「正邪對立」所產生的社會壓迫,到寶玉以「情」來代表「邪」對於「正」的反叛。卻同時讓「情」產生了「女兒」與「婆子」的對立,從而造成「大觀園內」與「大觀園外」的對立世界。在這種過程中,無論是正邪對立所造成社會的永遠劫難、「女兒」「婆子」對立造成的大觀園內鬥爭、大觀園內外對立卻止不住大觀園內的自我腐敗,我們都看到寶玉是怎樣一直靠「走出劫難」來回應他所面對的價值問題。
  於是我們看到,一但開始走出劫難,就是永遠的走出。為了走出正邪對立而創造的「情」,會產生「女兒」「婆子」對立;為了走出「女兒」「婆子」對立而創造的大觀園,會產生「內外」對立;終究都逃不掉現實人生永遠的劫難──幻滅與破碎。因此,永遠的走出人生劫難,與大自然合一;默然看待世界人生紛紛擾擾,對人生無語外只得尋求內心清淨不受污染;這樣的逍遙人生觀,就是「走出劫難」最後的歸宿了。
  然而,理想世界的破裂,是否就得走向逍遙的人生觀?是否「走出劫難」的生命價值,是我們安身立命的終極意義?這是我們讀完紅樓夢、並且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進行價值現象學的比較之後,很可以去想一想的問題。

結 語

一個更有興趣的問題是,如果紅樓夢展現這樣的人生價值,那麼,我們的文化是否是接受了這樣的價值,從而透過「支援意識」決定性的影響使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看紅樓夢時,得到這種心靈相應的震憾,而導致我們對紅樓夢愛不釋手?
註:請參考陳韻琳的blog:我在錄音室裡講紅樓夢的日子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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