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魔戒與舒伯特的 D.950 彌撒曲

《電影、文學與音樂的對話》
魔戒與舒伯特的 D.950 彌撒曲
最近電影魔戒的最終部曲上映,造成一股轟動熱潮;對於我這個視魔戒原著小說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的愛好者來說,自然也是憂喜參半。喜的是魔戒熱潮增加同好,憂的是電影改編會不會傷害原著精神?看完電影後,幸好,雖然電影時間有限無法把佛羅多為何不能留在爾的精神交待清楚(這是專指對於魔戒原著不熟或沒看過的人而言),但是比起令我不爽的第二部曲之失真與扭曲,最終部曲真的是相當完美!相信一定再造新的一番風潮。
  但是在華人的社會中,佛羅多倒底是怎麼的角色?引起最多的疑惑與不解。相對於西方社會非常習慣魔戒的結尾,顯然東方文化很難理解源自基督教精神的魔戒原著何以認定『家鄉(夏爾)』不是安息之所;這是東西文化深層價值思考方式的巨大差異,往往造成欣賞西方文化偉大的藝術作品時會產生許多偏誤,這是非常可惜的。
  我從熱愛古典音樂開始,就一直面對這種東西文化深層意識對藝術價值的巨大影響;當然在繪畫、文學、電影等藝術作品都有這種普遍現象。然而我關心的是,如何能突破這種深層意識的巨大藩籬,讓我們的藝術心靈可以不受限制地儘情享受呢?因此我突發奇想,寫出這樣的一篇電影、文學與音樂的對話。電影與文學當然就是魔戒,音樂我則特別挑出我現在瘋狂喜愛的舒伯特第六號彌撒曲D.950。

舒伯特與哈比人

拿哈比人佛羅多與舒伯特對比是非常有趣的事。哈比人樂天、逍遙、無雄心壯志,一生終老於安定豐足的夏爾。舒伯特也一樣,千萬別受到偉人傳記作者習慣把偉大藝術描寫成一生窮苦才能奮發向上的偏見,舒伯特豐衣足食又有一班講義氣、重感情的好朋友,他的年輕生活活生生是哈比人的寫照!於是,以第二號彌撒曲D.167而論,全篇無論是歌頌上帝、敬畏上帝、禱告上帝......全都只有溫和美麗的旋律貫穿一切,真可以說是除了歡唱之外天下無大事,像不像魔戒首部曲歡樂的哈比人?
  然而,隨即就是魔戒聖戰,文學原著比電影更強烈表達出,佛羅多擔任最艱苦的魔戒任務,是『被選擇』;山姆成為最好的幫手,是『被選擇』;梅里、皮聘變成高級障眼法導致索倫誤判魔戒在洛汗或剛鐸,兩人也受盡千辛萬苦,一樣是『被選擇』。東方文化的深層意識是認為,任何重大事件都是因果律所造成,因此這四個哈比人的角色都是被因果律所決定了,所以只能樂天知命地看開、看透、看破。相對的我們就無法理解西方文化認為重大事件不是個人的責任、而是外在的『他者』(例如上帝)命定選擇了他,他就得擔任別人不必承擔的重擔;是他的錯嗎?絕對不是!是他很英勇所以才有資格嗎?更不是!西方文視『使命』為神秘不可解的奧密,承擔使命不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罪業,而是為了榮耀他信服的至善。所以魔戒二部曲山姆才會有那段對話,他認為:
『我原先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苦,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我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至善,為了至善而承擔這一切苦是值得做的。』(作者註:這裡不是原文,是大意如此。)
  正是因為使命的承擔不是自己的責任,所以西方藝術作品中常常表現強烈的『爭辯、抗拒、絕望』,因為『為什麼是我?我明明沒有犯錯、我明明不是什麼英雄好漢,為什麼我要承受這麼重的責任?』。因此西方人從來不會安份認命,他們的奮鬥過程充滿『自我』與『使命』的掙扎與絕望,所以電影中咕嚕會出現自我人格分裂對話、佛羅多會一再自我迷失想載魔戒甚至殺掉山姆;在文學原著中佛羅多更是一再強烈表達『我知道這個使命只有我承擔,但是我承擔不了,我一定會失敗....』。這種對於生命充滿了掙扎與絕望的強烈情感,與東方文化相差實在太大。要佛羅多學習李太白那種行路難、行路難、最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需身後千載名?』的逍遙意境,似乎完全不可能。
  因此即使像舒伯特這麼歡樂的人生,仍然會出現各種黯然神傷的掙扎,其中最激烈的兩次表達就是著名的『死與少女』弦樂四重奏與『琶音琴』奏鳴曲,兩首曲子不只是舒伯特最灰暗憂鬱的樂曲,放眼古典音樂界有如此情緒渲染力的樂曲也真不多見。
  那麼,魔戒任務圓滿達成了,人皇回歸了,世界也和平了,為什麼佛羅多不能在家鄉安享天年呢?

『與他者對話』

電影在這裡因為種種考量無法交待四個哈比人回家鄉後的『夏爾之戰』,故事大概是薩魯曼逃出淨白塔後,故意到夏爾去破壞,讓哈比人即使打敗他也無法看到安樂的家園。結果喝過樹人飲料、身經大戰、連戒靈之王與食人妖都能將之一劍刺死的哈比雙劍客梅里與皮聘當然奮起號召族人反抗,在犧牲一些人的情況下結束一場小小的夏爾之戰,把破壞者完全打敗驅逐。於是梅里與皮聘成為夏爾史上功績最光榮的革命大將,拯救全世界的佛羅多而沒沒無聞、時時受舊傷發作的痛苦,山姆由於熱心活在現實生活中(娶妻生子)而一步步得到尊敬而擔任市長多年。可以說,家鄉根本無法成為佛羅多的安息之所,托爾金怎麼會設計出這種劇情呢?
  西方文化的深層意識是『與他者對話』,正如同上一段我們說明『使命乃他者所選定』,魔戒任務的達成不是對自己負責,而是對『他者』負責。如果是對自己負責,豐收的成果自己當然可以享受;而對他者負責之後,不但豐收的成果無法享受,連付出的代價都無法得到解救!所以拯救世界的佛羅多在家鄉反而被遺忘,受到的毒傷中土世界無人能醫治,他內心黑暗的創傷更是連自己都無法勝過。習於東方思維的我們看到夏爾之戰時佛羅多對於薩魯曼與幫兇的慈悲寬容,一定會奇怪:如此偉大的聖人為何無法勝過魔戒在心中的創傷?這跟我們習慣的孔子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實在差太多了!
  『與他者對話』有這樣的深層意識: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許多苦難與創傷個人是無法超越的,因此選擇給我使命的他者必需為我負責,他也必定能帶給我最大的豐收與享樂。因此當佛羅多無法勝過他的創傷時,他只能尋求海外仙境,追尋那位命定他的使命的『他者』,找到最理想的安息之所。

第六號彌撒曲 D.950

本文的參考CD,個人偏好EMI的沙瓦利許版,但使用TELARC版當成參考音樂範例。
舒伯特最偉大的音樂之一第六號彌撒曲D.950正是展現這種『向他者對話』的安息之所,尤其是藝術價值最高的『信經』(Credo)樂章(通常是CD唱片該首曲目的第三曲)拿來搭配魔戒,真的是配合地令人感動,讓我興奮不己地與大家分享。
  原本古典音樂中的歌詞內容往往不大重要,但是信經的歌詞與舒伯特的作曲意念密密相關,理解歌詞更能幫助理解這個樂章的結構與藝術價值。
信經樂章開始
這個信經樂章一開使用非常輕鬆怡人旋律的輕聲合唱,唱出『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創造天地的主,我信耶穌基督,上帝的獨生子。』。這麼嚴肅的宗教教條使用這麼輕鬆美麗的旋律、而且伴奏和聲都極單純的方式來表達,相信無論是嚴肅的宗教信徒或狂熱的反教人士都會當場摔倒!這就是夏爾,這就是哈比人。想想電影中首部曲一開始甘道夫走進夏爾、會面佛羅多與比爾博,那種味道不就是這種輕鬆幽閒的歲月嗎?
四部獨唱
再來,樂曲一轉從合唱曲變成四部獨唱與合唱輪替出現,開始加入情緒起伏的抒情風味,正是描述一個使命發生了。在歌詞上,這個使命是由四部獨唱出『因著聖靈成孕,從童女馬利亞所生,在本丟比拉多手下受難,被釘在十字架上。』。而在電影中輕鬆的夏爾歲月過去了,使命來臨,佛羅多與山姆離開夏爾;電影特寫山姆走出離夏爾家鄉最遠的一步,真可惜,我無法在電影中搭配這段音樂好好享受一下音樂與文學的對話。
憂傷的四部合唱
隨及四部合唱回應這樣的憂傷內容:『死了,葬了,下到陰間,第三天從死裡復活後昇天,坐在無所不能的父上帝的右邊,將來要從那裡降臨,審判活人死人。』老實說,這個使命的結局看起來是非常光榮的,但是為什麼舒伯特在生命末期使用這麼陰沈憂傷的合唱旋律來唱出這一段歌詞呢?
  一個使命從來都不會是輕鬆怡人的,它總是伴隨著絕望與苦難,充滿掙扎與抗拒。就像魔戒的重擔一樣,這原本應該是黯然神傷的生命歷練;即使經歷過後重新寫出,那種對於生命充滿了掙扎與絕望的強烈情感,仍然會從音樂與文學中流潟出來,只是不會過度陷溺進去而己。
回到開始樂段
於是回到一開始輕鬆怡人的主旋律,但是不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哈比人了,而是經歷過使命磨難的哈比人。這段歌詞是『我信聖靈,一聖基督教會,聖徒相通,罪得赦免,肉身復活。』;不深究教義問題的話,一開始第一段話『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創造天地的主,我信耶穌基督,上帝的獨生子。』只是抽象的信仰表達,而後面這段話牽涉到現實的共同生活、犯罪、悔悟、饒恕,就比較接近於信仰生活的豐富體驗了。因此舒伯特發揮作曲才華,使用木管樂器的模仿伴奏、和聲的加厚來表現這段音樂厚實感,與一開始那種完全無憂無慮的音樂大不相同。

安息在他者的美麗結束

這首音樂最精彩的藝術表現是信經最後兩句話的賦格曲式,內容是『永生的世界將會降臨,阿門。』,重點在於永生世界的降臨是『他者』的應許,正如同佛羅多接受魔戒使命後,走向灰岸港與精靈一起到彼岸也是『他者』的應許。就某一個角度來說,這意謂著安息、也可以說是死亡,但是面對這種結局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最後賦格
舒伯特的音樂說明了一切:貝多芬的莊嚴彌撒強調了上帝再來的光榮景像,巴哈的c小調彌撒只是乖乖地虔誠祈禱,只有舒伯特豐富地表達出一個哈比人走向灰岸港的特殊心情:一個天性歡樂的人,經過使命的磨難後,終於得到安息之所,會是怎樣的景像?舒伯特使用一個變形自原始旋律的賦格主題,造成無憂無慮的本質繼續保留;由男低音與低音弦樂用力開始的樂曲氣氛相當厚重,但是被美麗的賦格主題一再沖淡;等到女高音承接賦格主題後,不斷地發展這個樂曲變成歡樂氣氛。樂曲中一瞬間音量變弱,弦樂出現美麗輕柔的副旋律,竟出現與貝多芬相似的『雙旋律賦格』手法,這是最容易產生『與他者對話』的作曲法(請參考我另一篇文章:賦格曲─貝多芬音樂心靈的永恒提問)。隨後是多個樂段強弱互現,尤以弱聲樂段表現出的美麗景象彷彿是離開灰岸港的銀白船,那是一個安息的歷程,不是壯麗,也不是哀傷,而是永恒。
  因此牽涉到,東方文化習慣認為在家鄉安享天年是人生最好的報償,而西方文化卻認為只有找到他者應許的安息之所才是最好的報償,這或許就是我在網路上看到很多想深入探討佛羅多結局的網友們難以理解的主因。
  托爾金創造的魔戒世界不是以英雄為主體,而是以『使命』為主體。做為法力最高強的甘道夫是來『促成使命』而不是『直接完成使命』,所以他不能用法術帶著佛羅多直接跑到末日火山。而武功最高強的亞拉岡完全無法憑個人的智謀與武勇完成使命,甚至得飛蛾撲火地擔任被犧牲的卒仔,完全寄望一個極難達成的任務。洛汗王希優頓在生命中最光榮的一刻猝然戰死,更是完成使命的象徵。我們東方社會習於使命達成後歸隱田野的逍遙文化,也許會期待最高境界的音樂藝術應該是結束於綿延不絕空靈的泛音串列(像布拉姆斯第三交響曲或貝多芬的第32號鋼琴奏鳴曲)。相對的,西方文化習於使命完成後尋找安息之所,最高境界的音樂往往表現出『與他者的對話』。當然貝多芬與上帝的對話會跟舒伯特與上帝的對話大大不同,不過以舒伯特天性有如哈比人一般的特色,還是以舒伯特的音樂與魔戒最能配合無間。
  我還在想,如果電影最終部曲最後,舒伯特這段音樂響起,佛羅多踏上銀白船出航,眼前一片光明海洋,切換著山姆回家抱著小孩,皮聘與梅里保衛夏爾家園,最後一片光明在佛羅多臉上越來越亮,音樂也達到最後的輕聲樂段再轉以最高潮強烈合奏而結束.....天啊!那會是多美的想像!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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