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文學與音樂的對話》
魔戒與舒伯特的 D.950 彌撒曲
最近電影魔戒的最終部曲上映,造成一股轟動熱潮;對於我這個視魔戒原著小說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的愛好者來說,自然也是憂喜參半。喜的是魔戒熱潮增加同好,憂的是電影改編會不會傷害原著精神?看完電影後,幸好,雖然電影時間有限無法把佛羅多為何不能留在爾的精神交待清楚(這是專指對於魔戒原著不熟或沒看過的人而言),但是比起令我不爽的第二部曲之失真與扭曲,最終部曲真的是相當完美!相信一定再造新的一番風潮。
但是在華人的社會中,佛羅多倒底是怎麼的角色?引起最多的疑惑與不解。相對於西方社會非常習慣魔戒的結尾,顯然東方文化很難理解源自基督教精神的魔戒原著何以認定『家鄉(夏爾)』不是安息之所;這是東西文化深層價值思考方式的巨大差異,往往造成欣賞西方文化偉大的藝術作品時會產生許多偏誤,這是非常可惜的。
我從熱愛古典音樂開始,就一直面對這種東西文化深層意識對藝術價值的巨大影響;當然在繪畫、文學、電影等藝術作品都有這種普遍現象。然而我關心的是,如何能突破這種深層意識的巨大藩籬,讓我們的藝術心靈可以不受限制地儘情享受呢?因此我突發奇想,寫出這樣的一篇電影、文學與音樂的對話。電影與文學當然就是魔戒,音樂我則特別挑出我現在瘋狂喜愛的舒伯特第六號彌撒曲D.950。
舒伯特與哈比人
然而,隨即就是魔戒聖戰,文學原著比電影更強烈表達出,佛羅多擔任最艱苦的魔戒任務,是『被選擇』;山姆成為最好的幫手,是『被選擇』;梅里、皮聘變成高級障眼法導致索倫誤判魔戒在洛汗或剛鐸,兩人也受盡千辛萬苦,一樣是『被選擇』。東方文化的深層意識是認為,任何重大事件都是因果律所造成,因此這四個哈比人的角色都是被因果律所決定了,所以只能樂天知命地看開、看透、看破。相對的我們就無法理解西方文化認為重大事件不是個人的責任、而是外在的『他者』(例如上帝)命定選擇了他,他就得擔任別人不必承擔的重擔;是他的錯嗎?絕對不是!是他很英勇所以才有資格嗎?更不是!西方文視『使命』為神秘不可解的奧密,承擔使命不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罪業,而是為了榮耀他信服的至善。所以魔戒二部曲山姆才會有那段對話,他認為:
『我原先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苦,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我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至善,為了至善而承擔這一切苦是值得做的。』(作者註:這裡不是原文,是大意如此。)
正是因為使命的承擔不是自己的責任,所以西方藝術作品中常常表現強烈的『爭辯、抗拒、絕望』,因為『為什麼是我?我明明沒有犯錯、我明明不是什麼英雄好漢,為什麼我要承受這麼重的責任?』。因此西方人從來不會安份認命,他們的奮鬥過程充滿『自我』與『使命』的掙扎與絕望,所以電影中咕嚕會出現自我人格分裂對話、佛羅多會一再自我迷失想載魔戒甚至殺掉山姆;在文學原著中佛羅多更是一再強烈表達『我知道這個使命只有我承擔,但是我承擔不了,我一定會失敗....』。這種對於生命充滿了掙扎與絕望的強烈情感,與東方文化相差實在太大。要佛羅多學習李太白那種行路難、行路難、最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需身後千載名?』的逍遙意境,似乎完全不可能。
因此即使像舒伯特這麼歡樂的人生,仍然會出現各種黯然神傷的掙扎,其中最激烈的兩次表達就是著名的『死與少女』弦樂四重奏與『琶音琴』奏鳴曲,兩首曲子不只是舒伯特最灰暗憂鬱的樂曲,放眼古典音樂界有如此情緒渲染力的樂曲也真不多見。
那麼,魔戒任務圓滿達成了,人皇回歸了,世界也和平了,為什麼佛羅多不能在家鄉安享天年呢?
『與他者對話』
西方文化的深層意識是『與他者對話』,正如同上一段我們說明『使命乃他者所選定』,魔戒任務的達成不是對自己負責,而是對『他者』負責。如果是對自己負責,豐收的成果自己當然可以享受;而對他者負責之後,不但豐收的成果無法享受,連付出的代價都無法得到解救!所以拯救世界的佛羅多在家鄉反而被遺忘,受到的毒傷中土世界無人能醫治,他內心黑暗的創傷更是連自己都無法勝過。習於東方思維的我們看到夏爾之戰時佛羅多對於薩魯曼與幫兇的慈悲寬容,一定會奇怪:如此偉大的聖人為何無法勝過魔戒在心中的創傷?這跟我們習慣的孔子能『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實在差太多了!
『與他者對話』有這樣的深層意識:人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許多苦難與創傷個人是無法超越的,因此選擇給我使命的他者必需為我負責,他也必定能帶給我最大的豐收與享樂。因此當佛羅多無法勝過他的創傷時,他只能尋求海外仙境,追尋那位命定他的使命的『他者』,找到最理想的安息之所。
第六號彌撒曲 D.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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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參考CD,個人偏好EMI的沙瓦利許版,但使用TELARC版當成參考音樂範例。 |
原本古典音樂中的歌詞內容往往不大重要,但是信經的歌詞與舒伯特的作曲意念密密相關,理解歌詞更能幫助理解這個樂章的結構與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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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經樂章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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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部獨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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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四部合唱 |
一個使命從來都不會是輕鬆怡人的,它總是伴隨著絕望與苦難,充滿掙扎與抗拒。就像魔戒的重擔一樣,這原本應該是黯然神傷的生命歷練;即使經歷過後重新寫出,那種對於生命充滿了掙扎與絕望的強烈情感,仍然會從音樂與文學中流潟出來,只是不會過度陷溺進去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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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開始樂段 |
安息在他者的美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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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賦格 |
因此牽涉到,東方文化習慣認為在家鄉安享天年是人生最好的報償,而西方文化卻認為只有找到他者應許的安息之所才是最好的報償,這或許就是我在網路上看到很多想深入探討佛羅多結局的網友們難以理解的主因。
托爾金創造的魔戒世界不是以英雄為主體,而是以『使命』為主體。做為法力最高強的甘道夫是來『促成使命』而不是『直接完成使命』,所以他不能用法術帶著佛羅多直接跑到末日火山。而武功最高強的亞拉岡完全無法憑個人的智謀與武勇完成使命,甚至得飛蛾撲火地擔任被犧牲的卒仔,完全寄望一個極難達成的任務。洛汗王希優頓在生命中最光榮的一刻猝然戰死,更是完成使命的象徵。我們東方社會習於使命達成後歸隱田野的逍遙文化,也許會期待最高境界的音樂藝術應該是結束於綿延不絕空靈的泛音串列(像布拉姆斯第三交響曲或貝多芬的第32號鋼琴奏鳴曲)。相對的,西方文化習於使命完成後尋找安息之所,最高境界的音樂往往表現出『與他者的對話』。當然貝多芬與上帝的對話會跟舒伯特與上帝的對話大大不同,不過以舒伯特天性有如哈比人一般的特色,還是以舒伯特的音樂與魔戒最能配合無間。
我還在想,如果電影最終部曲最後,舒伯特這段音樂響起,佛羅多踏上銀白船出航,眼前一片光明海洋,切換著山姆回家抱著小孩,皮聘與梅里保衛夏爾家園,最後一片光明在佛羅多臉上越來越亮,音樂也達到最後的輕聲樂段再轉以最高潮強烈合奏而結束.....天啊!那會是多美的想像!
蘇友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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